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昆侖刻痕
六月底,格爾木的太陽,是專尋人脖頸處曬的,分明是亮晃晃的,卻也刺得人發(fā)疼。
接站時,站臺上,人群里一位老人,張生林,頭發(fā)花白,面孔黝黑,皺紋深刻,卻笑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,他緊握著我們的手,聲音微顫:“幾十年了,娘家人啊,娘家人!”
歲月如流水,滾燙的,亦或冰冷的,終于沖刷出了眼前這重逢的灘涂。
我們此行是來配合央視拍攝,探尋鐵十師六十五年前建設雪水河隧道時在巖壁上的刻字。
張生林之外,還有袁武學教授,皆是鐵十師老兵,加上梅梓祥老師,三人年過花甲,再次并肩于高原的風塵之中。
刻字的發(fā)現(xiàn)者是袁教授,2024年組織鐵十師老兵重走青藏線時在隧道內發(fā)現(xiàn)后,第一時間與梅老師進行了交流,之后專門對此事進行了深度報道。
雪水河隧道(錢磊 攝)
斑駁的刻痕雖歷史久遠,卻是鐵道兵歷史難以磨滅的印跡,也是豐富鐵道兵精神內涵的生動史料。于是,一行人從各地趕來,前往觸摸一塊塊昆侖刻痕。
次日,車子沿著京拉線向西南方向駛去。昆侖山龐大的身影橫亙于前,沉默而威嚴,山麓之下,便是此行的目的地——雪水河隧道。
隧道洞口,如同大地上一個被遺忘的傷口。此隧道生于一九六零年,同年又匆匆被棄置,及至一九七五年改線為干溝隧道。
這短促的生命之后,遂成了牧人羊群的臨時庇護所。洞口荒草萋萋,巖壁剝落,斑駁的石色像是被風霜浸染了又曬干,時間于此處仿佛凝固了,只余下蒼涼與空曠。
我撫著隧道口粗糲冰冷的石頭,洞壁深處黑黢黢的,歲月已把隧道變成了風霜侵蝕的標本。我小心地踏進去,里面陰涼異常,洞壁上的鑿痕猶在,仿佛昨日才鑿下,又分明沉淀了半個多世紀的塵埃。
那些當年被鑿刻下的字跡,如今早已被風雨侵蝕得模糊,然而卻深深鑿入石骨,也鑿入了時光的深處。
“人定勝天 趕英超美”刻字(錢磊 攝)
“人定勝天,趕英超美”,字跡粗獷,一撇一捺都像要掙脫石頭飛出去,它們曾經灼熱滾燙過,是那個年代向世界發(fā)出的倔強宣言。
“饃”“水”刻字(錢磊 攝)
然而不遠處,另一些更深的鑿痕卻泄露出更為隱秘而洶涌的內心:“水水水”“饃饃饃”“空氣”——這刻在石壁上的文字,竟是如此原始、赤裸、直抵生命本相的渴望。
字跡橫豎歪斜,被時間風干,卻依然在石頭上無聲地吶喊。
雪水河隧道(錢磊 攝)
再走幾步,又一行小字撞入眼簾:“兒子,爸爸很想你”。字跡細弱,卻刀刀見心。
那個“想”字,被磨蝕得幾乎只剩下半邊,仿佛思念本身也快要被無邊的荒涼吞噬殆盡。
“祖國萬歲”“堅持同志們”刻字(錢磊 攝)
還有“同志們堅持到底”“祖國萬歲”……這些字刻得深淺不一,手掌在石壁上緩緩移動,那些字跡便一一蘇醒。
它們不再只是刻在石頭上的痕跡,而是當年活生生的人,在無邊的荒涼與饑餓中,以鑿子為筆,以石壁為紙,寫下的帶血的日記。
石頭冰冷,然而字痕灼熱,它們穿透了數(shù)十年的寒霜,依然在黑暗里微微發(fā)燙。
這哪里是隧道?分明是時光的琥珀,封存著人類最樸素的呼號與最堅韌的信念。
梅老師拿著手機,鏡頭在洞壁上緩緩移動。高原的氧氣薄得像紙,他的臉有些浮腫,嘴唇微微發(fā)青,手指按著快門,竟有些抖。
他放下手機,喘著粗氣,額頭滲出的汗珠在幽暗中閃著微光。他擺擺手,聲音低沉:“不礙事,拍下來,得拍下來?!?/p>
他的鏡頭,正努力打撈著那些沉沒于時光之海的晶瑩碎片。
拍攝現(xiàn)場(錢磊 攝)
攝制組的年輕人,啃幾口面包,灌幾口涼水,鏡頭始終追尋著老兵們的身影。
出了隧道,陽光刺目。袁教授指著遠處隱約可見的橋影:“看,雪水河大橋,離這兒不遠。”
這位追尋鐵道兵足跡多年的老人,眼中閃著光。我們便上車,沿著坎坷崎嶇的小路,顛簸著向大橋駛去。
車子在坑洼的路上劇烈地搖晃,人坐在里面,五臟六腑仿佛都要移了位。大家彼此相顧自嘲:“動感地帶,專治結石!”于是笑聲在車廂里彌漫開來,顛簸之苦,竟被這苦中作樂的豁達沖淡了幾分。
半個多小時的劇烈搖晃之后,終于抵達。雪水河大橋橫跨于蒼茫河谷之上,橋身靜默,卻自有千鈞之力,河水在橋下奔流不息,發(fā)出亙古的低吟。
袁教授激動地操作起無人機,眼睛緊盯著屏幕上的畫面,昆侖山、雪水河、鋼鐵之橋,在鏡頭里構成壯闊的交響。
夕陽西下,返程的車輪再次碾壓著坑洼的“動感地帶”。路過一座山丘,鐵七師的老兵李來所忽然指著窗外:“看,獅子山。”
暮色中的山巒,輪廓朦朧,確有幾分雄獅踞伏的姿態(tài)。
“昆侖山有倆獅子山呢,”他悠悠地說,“眼前這是一座,實實在在的;另外一座嘛……”他頓了頓,望向車窗外更遠處暮靄沉沉的群山,“興許在更遠的地方,興許……在傳說里吧。”
車子默默前行,暮色如潮水般淹沒了曠野。我回頭望去,獅子山那巨大的剪影,在昆侖山蒼茫的懷抱里,顯得渺小卻凝重。
一座實體的山,一座傳說中的山——傳說中那座未曾抵達的獅子山,恰似我們心中尚待征服的高度,抑或某種永遠在路上、永遠召喚著跋涉者的精神。
傳說中那座,也許正象征著鐵道兵們“人定勝天”的意志,雖然無形,卻如同昆侖山的脊梁,支撐著有形的山河大地。
伴隨流淌的車轍,袁教授熱切地講述著散在風中的一段段往事。而隧洞內那些沉默的字跡,卻在我的腦海中拔錨揚帆。
“同志們 我們決不放棄”刻字(錢磊 攝)
它們既非豐碑也非史冊,只是在時間深處投下的幾顆石子,然而波紋卻蕩開了數(shù)十年。
風沙與時間,終將磨平山巖上的鑿痕,如同撫平大地上的褶皺。然而,那些刻字卻如同昆侖山的雪水,一旦從高處流下,便注定要滲入土層,默默滋養(yǎng)著看不見的根系。
“堅持”“祖國萬歲”刻字(錢磊 攝)
它們不會消失,只是化入泥土深處,成為后來者行走其上的堅實——當年輕的手接過勘探的圖紙,當鏡頭再次對準荒原上的鋼鐵軌跡,那洞壁上無聲的“水”與“饃”,那一聲穿越時空的“兒子”,便會在新的血脈里重新奔流。
高原上,石頭最懂得緘默,也最懂得銘記。石頭上的鑿痕會變淺,而人心上的刻痕,卻會在每一次回望的撫摸中,變得愈發(fā)清晰深刻,成為支撐后來者穿越荒寒、接續(xù)行走的隱形路基。